2014年5月15日 星期四

「反服貿」反了什麼?

「反服貿運動」在3月18日「占領」立法院之後3天,21日前民進黨主席施明德的女兒施蜜娜爬上立法院外牆,以黑漆噴上了這麼一段話:「當獨裁成為事實,革命就是義務」。儘管運動領導群否認噴漆與他們的關係,但這段據說出自電影《里斯本夜車》的「宣言」已經內化為參與者的精神象徵與自我期許。從2008年野草莓抗爭就與學生「並肩作戰」的台大社會系助理教授李明璁,便在4月10日運動「退場」之前發起網路連署要求保留這段標語,他說:「這是重要的集體認同,也是對台灣這塊土地的集體認同。」

「革命就是義務」──說明了無論運動領導群自始至終是否有「革命」的預期,但主客觀因素所交雜出的整體趨勢,確實讓參與者認為這是一場「反體制」運動。在經歷了一個多月的不斷動員之後,原先存在於個別參與者或支持者之間頗高的異質性也逐漸消退,運動背後意識形態的一致性則愈趨明顯,表面上看起來就是李明璁所謂「集體認同」的成形過程。

「反體制」意味著對現有秩序正當性的衝撞,從而也否定了由正當性而來的合法性問題。有聲援者指稱這場運動「雖不合法,但有正當性」,簡言之,參與及聲援的人認為他們的運動是一個重塑新的正當性的偉大過程。問題在於,這場「反體制」的運動是真的顛覆了原有的體制與正當性?還是流於精神想像,反而鞏固了原有的體制?

有人說這是一場具有左翼價值的反自由貿易運動。但台灣早先與新加坡與紐西蘭簽訂FTA,甚至是更早在新世紀之初台灣加入WTO,社會上靜默一片,樂觀其成。2012年馬英九成功連任,他在勝選之夜即宣布要加快台灣加入美國主導的TPP進程。儘管當下反馬、反國民黨蔚為風潮,但社會上最高的政治正確仍然是認為台灣要加入TPP。台灣反對民族市場內部的兩岸區域整合,卻不反對侵略性更強的以美國主導的新自由主義「全球化」,說明了這是一場目標與手段都顛倒錯置的運動。那麼,這場不反全球化、不反自由貿易,甚至也不反「服貿」本身的運動,其本質到底是什麼?呂秋遠律師為我們提供了極為直白的答案:「為什麼我們也通過了對於紐西蘭的FTA,民眾對於這項協定並沒有大加撻伐,但是對於這項協定,就得要寸土不讓?因為,中國,我怕你們。真的,我很怕。平心而論,如果把中國拿掉,換成別的國家,也就沒有問題。」

也有人說這是一場挑戰西方代議式民主的運動。如果以「占領」立法院來說,代議式民主似乎受到了某種程度的衝擊,但占領的「形式」無法說明一切。運動學生一開始提出的是「反黑箱」,要求「逐條審查」,再到退場前的共識「先立法再審查」,力推民間版《兩岸協定締結條例》,要求立委簽署承諾書……等等的訴求,目標退回到最低限度的「程序民主」,其實是在鞏固與深化這種根源於西方、早已百病叢生的代議式民主。「捍衛台灣民主」這句口號本身就隱含著運動本身並不反代議制的意味,預設台灣曾經是代議式民主的美麗世界,這片淨土不能被「專制」「獨裁」的中國(及其在台代理人國民黨馬英九)給玷汙。因此,運動的過程與結果,回過頭來反證了三一八「占領」立法院的行動,其實象徵著代議制終歸是運動的希望寄託。

進一步言之,這場運動或許是對朝野政治人物表達不信任,但藍綠格局的產物,終究超越不了藍綠格局的限制。3月22日運動領導學生發動包圍各地國民黨黨部;23日「占領」行政院後,運動訴求再加上「譴責國家暴力」,但表現出的行動僅是對國民黨、馬英九與江宜樺的反彈,模糊了「國家暴力」的內涵,從而讓流血變得極其廉價。而親藍的「反反服貿」陣營,所提出的訴求只停留在民主、法治與恢復社會秩序,同樣只是在台灣內部切割出另一派的敵人,沒有帶來任何進步性的意義。

「反服貿」運動把「民主」定義為要守護的最高價值,親藍的「反反服貿」一方也把「民主」抬出來合理化其行動,說明了出問題的正是這套民主體系。另一方面,運動最終靠的是地方派系與藍綠共主王金平出面才得以退場,更加說明了這場宣稱「反體制」的運動,其實只是場體制內部的喧囂。

這場運動的價值在於,突顯了隱藏在看似分裂的台灣社會之內的高度交集,也就是反共恐中──這就是台灣「集體認同」的核心。這個「集體認同」並非在此次運動才開展,而是從1950年代以降便形塑的親美反共結構遺留至今的新結晶。

由此來看,這場反對性極強的運動,除了「中國」之外,其實什麼也沒反。1977年余光中喊出了那一聲「狼來了」,餘音至今還在台灣上空縈繞著,這才是後太陽花時代,所有生活在台灣的人民必須共同直面的問題。